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常乐

斜阳西下，古道漫漫，黄土望不见尽头。

一匹快马由远及近奔驰而来。那马儿通体雪白，在扬起的黄土中依旧纤尘不染，看骨架体格，正似传闻里的西域神骏“照夜狮子”。

马上的青年身姿矫健，华服金带，头发高高束起，勒着亮银抹额，腰间悬了柄长剑，五色宫绦织就的剑穗，串着新荔大小的明珠。

距离轮回主城十余里地，有一处供旅客歇脚的凉亭。亭外植了三五棵杨柳，春末夏初，枝条抽长，叶片舒展，妆点出满树翠色。

青年收紧缰绳，待坐骑速度放缓，便跃下马来走进凉亭。亭子当中打了一眼井，青石围成井台，井口被人细心地盖了层薄木板防止落灰。青年揭开木板，汲了桶水，先让爱马饮饱了，才不急不徐地掬起两捧水，洗干净手和脸。他面相年轻，长途颠簸和沿路的风沙，都未能减损分毫神采。

 

临近主城而天欲晚，青年赶了半天路，此刻却不急于进城了。他倚靠着阑干坐下，掌中抚弄起一管凤箫，仿佛那不是个普通消遣的玩件，而是什么珍稀的宝贝。

他摩挲了好一会儿，终于将箫凑近唇边吹奏起来。

一首思念情人的曲子，倘若由二八怀春少女奏来，约莫是幽幽咽咽、欲语还休的意味。这青年的箫声清朗柔润，既有缠绵入骨的相思，又有期盼会面的欣悦，让听者心生向往。

他吹了一遍又一遍，吹到月上柳梢、蝉鸣渐消。

青年剑客，老树昏鸦，凤箫声动，轻盈婉转。

这场景可真美。

伏在井台旁的白马突然口吐人言：“黄少，你能不能换支曲子吹吹？再好听，你吹了几十年还不腻烦啊。”

曲声乍停。

黄少天甩了甩凤箫一端的水汽。

箫吹久了嘛，总要甩甩干，谁吹谁知道。

“不腻烦。白给你听不错了，啧啧，真是对牛弹琴……”

“牛那种皮厚肉糙的蠢物怎么配与我相提并论！强行指马为牛，你这是污蔑！”

“冷静冷静，好好听曲，陶冶情操修身养性懂不懂？”

这主宠二人要是不说话，那场景还能多美一阵子。

 

不懂。不听。

白马直竖的耳朵迎风抖了抖，继续道：“来都来了，让周泽楷多教你几首曲子。”

“嗯。想学什么？”

不待黄少天开口，凉亭内又多了一个含笑的男声。

月色凝霜，笼罩着来人，周身清辉，俊拔又料峭。

“你跑来做什么？悄末几的打地下钻出来。”

黄少天这问话也是很欠了。

他坐在亭子里等人，笃定着等的人会来。然后人来了，他反倒问，你怎么来了。

对方不以为意，诚实应对：“接你呀。”

“好吧，那走走走，再晚城门要关了。”

城门关了不要紧，城主在这儿呢。周泽楷低头不响，他注视着黄少天握在手里的凤箫。材质通透如玉的一截紫竹，最熟悉不过。他送出去的体己物件，自是能够感应，感应到它愈来愈近，停在了百里之外的所在。

 

黄少天于丝竹之乐，委实没啥天分。

他年少成名，是荣耀大陆上顶顶霸道的剑圣。凡间剑谱，一经他过目，顷刻间可习成。凡人界的乐谱……不看也罢！

一首《碧海潮生曲》，周泽楷手把手地教了他半个月。

或许早点口对着口教导，他能学得快一些。周泽楷手指抵着唇瓣，听那勉强成调的曲子，好歹不是那么催人尿急了……

黄少天从不乏耐性，一个人，穷其一生，能把一样事做到绝顶，足够骄傲了。

“我又不像你，是天生的乐器材料。”黄少天话中有话，耍起赖皮，“不学了不学了。”

……

“你把箫送我，我拿走了你吹什么？”

“只吹给你听。”

“你想清楚，送了我就是我的了，日后再想讨回可不能够……想都别想了！”

“不想。”

……

 

虽然黄少天在丝竹之道上始终没有寸进，这首曲子倒是练得越发娴熟了。周泽楷十分满意，和他并肩往主城而去。

照夜狮子跟在他俩身后。

论脚程，他二人疾驰不输神骏。

所以黄少养着我，每日里灵草仙谷喂着，当然是因为喜欢我啦。——照夜狮子轻快地飞奔，周泽楷家的乌云小踏雪怎么没有一起来？来去找它玩咯。——至于黄少，黄少天的真实想法是，剑客骑白马出场最英俊了！

多此一举？小爷喜欢！天王老子也管不着。

黄少天的本命法宝冰雨，早可纳入体内，大小形状随心收放变化自如。他偏要佩剑出行。剑为君子之器，不止武者，有些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书生也爱腰间佩剑。剑未开锋者有，铁剑太重举不动偷换成木剑者有……剑身如何不重要，剑柄和剑鞘务必镶珠嵌玉，以彰显地位身份。黄少天的冰雨，从外表瞧上去，与纨绔的花架子装饰颇为相似。

华美！尊贵！

中看不中用？

见识过冰雨出鞘的人，绝大部分都死了。

宝剑饮血方为杀器。

冰雨剑，是荣耀大陆兵器谱上威名赫赫的杀神。

 

周泽楷领黄少天穿过主城，进入轮回山庄。

守卫见到城主，不敢直视，垂手站立。两人走得远了，那守卫才悄声对同伴说：“城主什么时候出去迎了黄少，没听说啊？”

同伴崇拜之情溢于言表：“我们城主天赋异禀，陆上水下遁术无双！他的行踪岂是你我能掌握的！快闭嘴惊艳！”

周泽楷临行前早吩咐了侍者，在水榭备下一桌精致小菜，几坛美酒，把方明华开春送的雀舌香片找出来，黄少天爱喝。

侍者早领教过城主对这位贵客的纵容，大概贵客把园子里的丹鹤宰了下酒，城主都不会讲半个不字。

丹鹤肉太柴。

黄少天也就吃吃鹅掌鸭信鱼白豚肝。

修仙之人图个口腹之欲，不为饱食。

侍者恭敬地问：“厨房做了酸笋花蛤汤，现在端上来吗？”

黄少天闻言，急忙把口中的茶水咽下，拦阻道：“不要笋。换个甜汤来。”

贵客果然不好伺候。侍者暗自嘀咕着退下。

水榭三面溪流环绕，岸边绿竹猗猗，生动而宁静。

黄少天似笑非笑地瞅着周泽楷：“你还真是心大啊。酸笋，嗯？不觉着像是吃人肉吗？”

周泽楷细细想了想，坦然道：“不觉得。”

“你们妖修还有没有同胞爱了？”

“没有同胞呀。”

 

 

周泽楷当然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，那不符合他安静美男子的人设。

他也确实没有同胞。

自开启灵智起，他便独自生长在覆满冰霜的山林。

那里有无惧严寒的红梅，开在崖缝中的水晶兰，积雪皑皑仍然笔直挺拔的苍柏与青松；裹着厚实皮毛钻洞的紫貂，拖着长长耳朵还会滑翔的鼠兔，笨手笨脚又懒又馋的棕熊……

大多数植物无法靠近也就罢了，为什么那些可以四处跑跳的动物，看到他，也会远远地躲开呢？

周泽楷感到很寂寞。

他默默地吸纳着天地灵气——没人教过，无端的，他的脑海里，就是有那么固定的念头，应该如此日复一日地循环下去。

直到某日他碰到一个人族，或者说，是人族碰到他。

人族自称是人族的剑客，来到冰霜森林里修炼。——剑客这么介绍着，我们管这儿叫冰霜森林，没想到竟然有一小块绿洲。

剑客脱下披风，毛料上的落雪融成了水滴，将披风沾湿了大半。

他眯起眼笑道：“真暖和啊，怪不得。”

怪不得？

怪不得什么？

剑客是个爱说话的剑客。哪怕周泽楷不搭茬，他也能自顾自地说下去。

周泽楷并不是不想搭话，他还没想好要怎么和剑客说话。

剑客说：“我给你讲个故事吧。从前有个人，他得到了一块宝玉……”

剑客讲的故事，叫作“怀璧其罪”。

周泽楷后来知道，所有的故事，都可以用“从前有个人”起头。可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呢？

 “草木之精是很难得证大道的。他们有无数的天敌，或被生吞，或被入药，或被炼器，或为人点化、收作灵仆。”剑客指了指眼前的独秀于山林的紫竹，“你可以化形了，对吧？”

“对。”最后的问题不难回答。周泽楷化出人形，往剑客身边挨近了一些。

这名剑客不会躲开他的本体，但好像被他的人形吓了一跳。

剑客匆匆扭过头去，挥手把披风扔给了周泽楷，意外短促地催道：“穿上！”

剑客简直要把脸埋进膝盖里，人妖殊途，非礼勿视。

人族不穿衣服跑出来，是很失仪的。周泽楷生而聪颖，虽未有机会去接触人族的礼乐诗书，却忖度着剑客的反应，比照对方的服饰给自己幻化出了一套新装，紫袍玉带，袖口还有暗金色的竹叶纹路。

“一样了。”他对剑客说。

许是剑客认可了“一样了”的说法，剑客笑起来：“我叫黄少天。人都是有名字的，你有名字么？没有的话我替你取名好不好？”

他在黄少天笑盈盈的眼睛里瞧见了他清晰的倒影。

他和他是一样的。

他有名字。

 

黄少天说：“我有一个猜测，仅仅是猜测啊。你体内的炎火气息非常特殊，是我生平未见。草木之精不难寻觅，微草堂里多的是。王杰希收的那株王不留行，更是荣耀大陆上最有望金丹大成的花妖，以后可以带你去见识见识。不过花妖是男的哈哈哈哈……”

周泽楷：“……”花妖是男子很好笑吗？

黄少天的话真的很多，讲着讲着就跑题万里了。他又自个儿兜兜转转回来。

“民间有种说法，凤非梧桐不栖，非竹实不食。我不是异想天开啊。竹为群生，没道理整座冰霜森林只有一棵紫竹。何况这样冷的地方，竹子无法存活。其它生灵甚至不敢靠近你，怕被炎火灼伤……”

周泽楷：“所以呢？”

“所以你有可能是上古神鸟无意间落下的竹实长成的。”黄少天摇摇头，进一步肯定了猜想，“凡界微物，又怎抵涅槃真火。”

周泽楷：“你能靠近。”

黄少天实事求是：“当然，我最厉害了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不要说是凤火，三昧真火也未必伤得了我！”——这纯属吹牛了。

“哦。”

周泽楷不急于去问，三昧真火是什么火，他总有机会了解的。

黄少天脑筋转得快，心思动得更快。

“要验证不难。去轮回吧，他们有个叫方明华的炼丹师，保管着上古天凤一族遗留的真血。去试试……一草一木，皆为天定；一饮一啄，皆为前缘。你应该去试一试。”

黄少天的话，像是解惑，像是劝诱。

他单手按剑，盘膝坐在紫色的竹影下，侃侃而谈：“我说过的吧，怀璧其罪的故事。你要低……”

这回周泽楷没等他说完。

周泽楷说：“赶走觊觎宝物的人。”

黄少天被噎住了。他随即笑逐颜开：“对对对。世间几多贪得无厌者。只有自身的强大，才是最可靠的，届时怀璧招摇过市又何妨。”

 

黄少天在冰霜森林待了整整三十年。

他为修炼而来。周泽楷也需要时间去钻研，如何收敛和炼化炎火之气，在人族当中不被察觉，以及有绝对的实力去自保。

他们一起踏出冰霜森林。黄少天打趣对方：“哎呀，完全一副风采翩翩少年郎的模样，一丝拉都看不出原来是根木头。”

周泽楷不生气。

黄少天加油添醋：“嗯嗯，去尘世里走上一遭，骗百八十个小姑娘不成问题。”

周泽楷拉住他。

“咦，怎么不走了？”黄少天回头，被对方抱了个满怀。

“你是青萝吗？会缠人的那种。是就晃一晃草叶子……”

黄少天的废话戛然而止。

师父，道长，圣僧，太上老君，各路菩萨……有没有人告诉我，被一棵竹子亲了要怎么办？

 

 

被一棵竹子亲了还能怎么办呢？

亲多了，就习惯了啊。

水榭里，黄少天吃吃喝喝，酒坛见底，整个人靠着棵竹子……呃，靠在周泽楷身上。

“我出个谜语你猜猜。”黄少天神神秘秘地竖起食指。

“好。”周泽楷一笑，把那根食指攥进手心里。

黄少天曾经拖着他，去逛凡人界的元宵灯会。两人混在热闹喜气的青年男女中，他猜中了字谜换来盏兔子花灯，黄少天爱不释手地提了一路。

“一杯竹叶穿肠过，两朵桃花上脸来。”

黄少天面色泛红，笑容狡黠，所以周泽楷也不问他谜语的具体范围。字、物、人还是景？被心爱的人调戏，你情我愿，乐事一桩。

“是什么？”如果周泽楷没有从身后环抱着黄少天的话，他的语气听起来，颇像位虚心求问的好学生。

黄少天则把洋洋得意做到了十足十：“猜不出来？卖个乖我告诉你。”

“卖乖？”

“少装不懂了！也休想哄骗我教你。我不上当的。”
“嗯。”

周泽楷细碎的吻落在黄少天耳畔，沿着耳骨蜻蜓点水般地滑下，直至衔住耳垂上的软肉辗转厮磨。

耳垂又麻又痒，热意泛滥开去，黄少天笑得有些气喘：“严刑逼供对我无用！”

周泽楷一手扶在他颈后，把人按向方便顺畅亲吻的位置。

黄酒与竹叶混合的醇香在口腔里蔓延，那是黄少天饮过，最好的竹叶青的滋味。而周泽楷请他喝的分明是花雕。

酒不醉人，醉的是人。温柔乡里，侬本多情。

“谜底？”

“嗯？谜底啊……谜底就是‘周泽楷喝酒’哈哈哈……”

就知道会是这种没啥正经的答案。

偏偏是这个人，只有是这个人，讲起任何没正经的话，都那么可爱。

 

周泽楷早屏退了侍者，亦设置下旁人禁入的法阵，水榭中和黄少天如何嬉闹，也不会叫人窥见。然而皓月当空，流萤飞舞，总会有幕天席地的羞耻感。黄少天被他放倒在美人靠上，正仰起头，试图去啃他的下巴，手不停闲地拉扯着衣带。

“乖，去屋里。”

乖乖，一个妖修，办事还要去屋里？

“屋里有竹床吗？”黄少天对于语带双关的游戏乐此不疲。

“有。”周泽楷将人拦腰抱起，进屋再说。

床是竹床，正合了贪凉怕热的剑客的心意。

黄少天侧脸压在镂空的枕头上，笑嘻嘻道：“我再出个谜语给你猜。‘有眼无珠腹中空，荷花出水喜相逢。梧桐叶落分离去，恩爱夫妻不到冬。’打一消暑的静物。”

周泽楷不予理会，伸手替他除去外衫，连同中衣亵裤一并脱了。

成日里拿他的本体开玩笑，自己赤条条的，倒像截脆生生的蒲菜。

黄少天手脚并用纠缠上来，嘀嘀咕咕地嫌弃着他的衣裳扣子硌人。

明知道剑修的肉身强横，这具躯体蕴藏了无比骇人的破坏力，周泽楷还是解了衣裳扣子，与他裸裎相对，小心翼翼地扣住他的腰身，掌中肌肤光滑润泽，生怕指头稍稍加压，就会留下青紫痕迹似的。

“继续猜谜啊。”趴在周泽楷胸前，这人光搂着他不说话，黄少天一口咬下去。

“不猜。”周泽楷顿了一顿，“不吉利。”

好吧。

谜语不难猜。

谜底是“竹夫人”，黄少天想要占个字面上的便宜。

周泽楷说不猜，却是念着但愿与君朝朝暮暮，猜什么分分合合不到冬？

周泽楷仰了仰头，呼吸屏住了一瞬，黄少天已经卖力地要在人喉结上吮出个红印子了。

“想着竹床兴奋起来，是不是病得不轻……你有药么？”

堂堂剑修，竟比妖修还要胡言乱语。而他被胡言乱语撩拨得血脉贲张，情思如狂，到底谁是谁的药？

周泽楷的嗓音沉下来：“有。”

有什么都给你。

他覆上那张能烦死人、也能甜死人的嘴，去捕捉灵活绵软的舌尖。

长夜有尽，春意无边。

“嗯……你们管那话儿叫什么？根茎？毛笋？竹鞭？它会不会忽然变回原形？”

“呵。试过便知。”

去他的清心寡欲，去他的诗书礼乐。

竹茎通幽处，源头活水来。

 

周泽楷不曾见过幼年的黄少天。

这会儿床头有个粉妆玉琢的娃娃，怀抱一株仙气濛濛的紫竹呼呼睡着。

凡人讲的灵肉合一，是个虚指。在修仙者，灵确可化作实体。

黄少天不久前刚结束闭关，成功进阶元婴。顾名思义，他已处于元神炼化成婴的阶段。

周泽楷饶有兴致地比较了元婴和黄少天的区别。

一个小短手小短腿的胖娃娃，一个四肢修长下颚尖尖的劲瘦青年，少天果然是越长越好看的。

周泽楷在他眉心亲了亲，青年面色酡红，眼角尽是情事过后的缱绻与餍足。

晨光透过微启的窗沿投射进屋，却被层叠的纱帐拦在床外。

周泽楷盘算着他们接下去要做的事，等少天醒来，就商议双修事宜。聘礼他早有准备，丰厚到足以让蓝雨的人挑不出毛病。少天玩心重，他们可以在仪式后四处游山涉水，或找一方秘境探险寻宝，总之放开门派的担子，过起神仙眷属的日子逍遥上百年再说。

漏壶又滴了半个时辰，元婴先行睁开双眼，与稚嫩的脸蛋不同，目中精光湛湛，寒芒凛凛。他下意识地小口一张，吐出柄金色的薄刃利剑。怀中的紫竹立刻展开枝叶，将元婴团团围住。那娃娃才重新收了金剑，闭目养神。

黄少天一声轻笑，与周泽楷相对凝视。

“少天……”起床、用饭、商量正事。

周泽楷说话慢了一拍。

黄少天长腿勾住了他的腰，双臂揽上后颈，笑眯眯地在他耳畔吐气：“再来？”

食髓知味？

来就来。

 

等他俩衣衫齐整地坐下来谈事情，是在三天后了。

黄少天说：“我接下来有桩要紧的事需长期闭关。”

这和料想的不太一样。

周泽楷问：“多久？”

“多久我也说不准。反正你现在是我的人了，乖乖在轮回等着，一了结我便来找你。”

“……”

周泽楷不想纠结黄少天的措辞，他想弄清楚黄少天到底要干嘛。

荣耀大陆在两百年内进阶元婴的人族修士屈指可数，元婴之后，每进一层，都千难万难。黄少天固然天分绝佳，想再次进阶仍需长时间的积累和领悟，这急匆匆的要再次闭关有违常理。

照夜小狮子舍不得走，灵禽异兽多的是，可它跟乌云小踏雪最有共同语言，能天南海北地瞎聊。哪里的仙草最好味，哪家的灵宠最傻逼。——微草堂啊，当然是微草堂啊。

“小乌云我跟你说，微草的汗血灵马为什么出名？吃的草料好哇！他们有那么大、那么大的草场！”

“嗯！”

黄少天拍了拍小狮子的脑门：“轮回伙食不差的，你就留在这儿好了。乌云吃什么你跟着吃什么。”

小狮子脑袋直摇，骄傲极了：“我是为了五斗米折腰的马吗？！”

周泽楷补充道：“还有豆饼。”

骄傲和谄媚的转换只在须臾间，小狮子摇起了尾巴：“周泽楷周泽楷，你还收不收新的灵宠了？”

黄少天笑骂：“吃里扒外的东西！”

 

 

过了一周，渤海湾，有艘巨舰停驻。

荣耀大陆论及造船工艺，当属雷霆最优。

这巨舰也是雷霆出品，船上没甚么旗帜。

黄少天踏上甲板，一丝动静也无，像团轻飘飘坠下的柳絮。柳絮的姿态，又怎及他万分之一的潇洒。他身后跟着名束发的小少年，身量未足，气势颇盛，雄赳赳地扛着把重剑，一双猫儿似的大眼滴溜溜地四下打量。

黄少天步入船舱，偌大的客厅里，只有一位弱冠年纪的绿衣男子在煮茶。

男子见他到了，站起身形，略施一礼道：“黄少来了。”

“嗯嗯。王杰希说了会带个小孩儿出门历练，我猜就是你了。瀚文，过来认识一下。”

看面相，黄少天和这位男子相差无几，口里却老气横秋地管人家叫“小孩儿”。

男子不以为忤，辈分和修为，黄少天俱在他之上。

他语气谦和：“想必这就是黄少的高徒了。你好，我叫高英杰。”

“卢瀚文。”小少年走起路来直蹦高，看样子还想跟高英杰击个掌。

高英杰大概没遇过这么活泼大方的少年，愣了一下才举起手来与他碰掌。

“家师有事耽搁了，令我先在此处恭候黄少，他至多晚个半日便到。”

“无妨。你们小辈一块儿玩吧。”黄少天拣了间内室，布置下蓝雨独门的星盘阵旗。此行路途遥远，尚且伴有相当风险。他早做好了准备。

高英杰：“……”一块儿玩吧是要怎样？

卢瀚文主动道：“你多大啦？我今年十五岁了！你说话文质彬彬的，我不太习惯嘿嘿嘿。”

黄少带的这个才是真小孩儿吧。

 

要说微草堂对小孩儿的教育还挺谨慎。

高英杰说家师晚个半天能到，王杰希就真晚了半天到了。

不必刻意搜寻，黄少天的神识便能覆盖方圆数十里。

他懒洋洋地扫过，不对，王杰希不是一个人来，身边另有高手。

黄少天皱了皱眉，他这趟与微草的交易合作，是为赤云秘境出现的息壤。

息壤者，乃上古时期，禹神治水所用之通天灵宝。生生不息，永不减耗。

黄少天不确定赤云的息壤有多少，但多一名高手，分起宝藏来便少一份。他想自家的紫竹长得好些、再好些，那到手的息壤自是要多些、再多些。

未事先通气，贸贸然增加人马，不像王杰希的风格啊。

等来人近了些，黄少天的脸色更好看了。

新加的高手敛了气息，恐怕同阶的修士都不能察觉，可黄少天是谁呀。

或者说，黄少天是他的谁呀。

 

王杰希确实没想增加人手。

微草堂以培植草木之精、炼丹制药闻名，对息壤这等传闻中的天材至宝的渴求，可谓志在必得，不惜所有，愈多愈好。

修仙者嘛，打架的时候嫌人少，分赃的时候嫌人多。

如果可能，他压根不想与蓝雨的人对半分。

无奈消息是黄少天提供的，赤云秘境一行也是危机重重，加上蓝雨剑圣的战力不过是堪堪够用。

所以三日前周泽楷找上门来，王杰希是拒绝的。

他说得很直接：“此行所获之息壤，微草堂要一半。”

轮回掌门是木火双系灵根，对息壤有所需求，可以理解。

言下之意，你要分杯羹，去跟话唠争剩下的一半吧。

周泽楷寡言，但没人会觉得周泽楷好说话。

他的荒火和碎霜是不好说话的。

不料周泽楷说：“可以。”

王杰希瞪大了能分辨阴阳的左眼。

 

杰希大神能辨阴阳、观星象、博古通今、精奇门遁甲之术。

黄少天那样惯吃独食、虎穴龙潭都敢只身闯的主儿，肯透露消息给他，只因赤云秘境位处青海阴阳交界之地，通道开启于九星连珠之时。——要借助王杰希的阴阳眼，兼观天象。

世事洞明如杰希大神，很快解开了关于“话废和话唠在搞什么鬼”的那丝疑惑。

卢瀚文绕着周泽楷转了两圈：“周前辈！你怎么也来了！黄少之前还说不叫你来呢。是不是他跑去轮回跟你睡了几天，你说服他啦？”

周泽楷面色微红，但笑不语。

“瀚文，你该去做今日的功课了！”黄少天撵小鸡似的把小家伙赶走。

高英杰：“……”

少年，你的用词有股枕边风的既视感。睡了几天是字面上的意思吗？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？周前辈的态度似乎是默认了啊！
王杰希看了一眼徒弟，示意他稍安勿躁。无聊俗事，不值得动摇心神。

这样就好解释了。

为什么话废不讨价还价。

为什么话唠不锱铢必争。

只要不影响微草堂的利益，别人的家务事，与他何干。

王杰希说：“二位自便。回头微草堂会为二位补上份贺仪，聊表寸心。”

啧，这拿腔拿调礼数周全的做派，高英杰那孩子，就是随了他罢。小小年纪，跟老夫子一样。

 

黄少天把内室门关严，多设了几重法阵，一屁股坐在蒲团上。

“让我想想，你是找掌门师兄问过我的消息？”

“嗯。”

蓝雨头号战力，若要长期闭关，喻掌门不会不知。

“赤云秘境距离荣耀大陆海路迢迢，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。你离开本体越久远，越不妥当。”黄少天又替周泽楷找了个更高尚的理由，“轮回需要你坐镇。”

周泽楷不接台阶：“轮回招揽了孙翔。”

知晓周泽楷本体是竹妖的人寥寥无几，在激活天凤真血后，方明华以轮回秘术助他隐匿真身。整个荣耀大陆，修为高深如微草的治疗之神方士谦，也只当他是罕见的木火双系灵根的人族而已。

黄少天从不去问周泽楷后来将本体安放于何处。

少一人知晓，多一份安全。

草木之精的本体必须扎根于土壤。

本体一旦被摧毁，肉身与元魂亦随之湮灭。

周泽楷的战斗力再逆天，本体始终是他致命之处。

黄少天动之以情，晓之以理：“待在轮回等我不好吗？等我弄来息壤，风光下聘，到时候我们想去哪里去哪里。”

再也不必担心没法带着你的本体远渡重洋、深入秘境。

没了后顾之忧，他开口求亲“交给我”“跟我走”才有底气。

“不好。”

两人的心思可谓是一模一样。

周泽楷不服，聘礼他现在就拿得出，珍稀度可比息壤。

“你就当是长期修行，眼睛一闭，一睁，我回来了。”

“不行。你有危险。”

“那有什么？修仙还少危险了？为情……咳，为伴侣一闯生死地，多酷啊！”

“嗯……同感。”

周泽楷笑起来，黄少天应该是想说“情人”，但他更喜欢黄少天改口后的“伴侣”。

世间最难得深情，世人最难得有趣。

他的心上人是最难得的深情又有趣，他怎能放其独行为他涉险。

周泽楷来来回回没几个字，黄少天却清楚他的执拗，就是太清楚了，才想瞒着他出海。话讲不通，打架就更不行了。他俩若想分出胜负，可要双双拼尽全力豁出性命的。他干嘛要跟周泽楷拼命？

周泽楷握住黄少天的手，举到唇边吻了一吻，不是多亲热的动作，倒有无限情意绵绵。

所谓伴侣，常伴才是爱侣呀。

 

横穿渤海、红海，直达青海海域这五年间，王杰希都没从密室里出来，船上大小事宜悉数交给了高英杰处理，着力栽培之意很是明显。

黄少天就更不拘束徒弟了，他一贯奉行放养的原则——你只管去浪，闯祸了有我收拾。

卢瀚文一路猎杀妖兽无数，其中有不长眼来招惹他的二货海妖，也有他心痒痒去招惹的倒霉海妖。

高英杰心里是明白的。王杰希对他寄予厚望。以微草堂的实力，哪怕只用药物，都能把他堆到金丹后期大圆满境界。然而那样养出来的弟子，是无法承担起微草的未来的。

这趟出远门，王杰希放手让他锻炼，暗中也有保驾护航。

雷霆所造巨舰，之所以享誉荣耀大陆，是因为其强悍的防御能力。舰内机关重重，大部分的航海工作皆由人形傀儡完成。

开启灵智的高阶海妖，早被三位大佬通过神识清扫，或达成和平协议，或就地斩杀永绝后患了。

“黄少和周前辈躲在屋里干什么呢。我有预感快要进阶了，黄少还不出来帮我护法，他不疼我了！”

黄少和周前辈在双修啊，还能干什么。高英杰沉吟道：“最近海上灵气有所异动。”

“是吧是吧。”小孩子很容易就高兴了。

不是，这不像筑基期修士能引出的波动。

“微草堂有没有剑修？你们法修好没劲啊。”

“……”

高英杰礼貌地回答：“有的。”他看起来很没劲吗？蓝雨的历任掌门，不也是法修吗？

 

“方向不对。”周泽楷缓缓将灵气导入体内，收回与黄少天相抵的手足。

“嗯？怎么说？”打坐太久，黄少天站起身来，活动着略泛僵硬的四肢，“双修效果真不错，事半功倍。”

如若现在有人查探他二人的修为，会发现赫然已达元婴中期了。

双方实力越相近，越有相辅相成的效能。

“近几日的航线……在打转。”周泽楷索性拉着黄少天的手，在内室里踱起了步子。

黄少天心中有数，不慌不忙道：“这样啊，算算时间，也差不多到了。”

等他俩步出舱室，王杰希业已出现在了船头。

高英杰一脸歉然：“罗盘失效了，我未能及时察觉。”

王杰希拍了拍他的手臂，安慰道：“非你之过。”

海面上风急浪涌，吹动着王杰希身上的宽袍广袖鼓荡起来。那衣袂飘飘的模样颇像高深莫测的谪仙。

“这是到了迷罗群岛外围。”王杰希负手望天，“空中云层厚以蔽日，前方雾气渐浓，海面下洋流呈现涡旋，巨舰反易触暗礁搁浅。”

卢瀚文听得似懂非懂，眼巴巴地直瞅着黄少天。

黄少天一拍巴掌：“讲那么些有的没的，就是说该弃船登岸了。”

“噢噢噢！可以上岸喽！”卢瀚文捧场极了。

少天竟然嫌弃旁人讲些有的没的，周泽楷忍不住要笑。他取出片狭长的柳叶，催动灵力，那叶片迅速生长，登时化作绿莹莹的飞行法器。

黄少天想也不想，和周泽楷一同登上“柳叶行舟”。

“黄少我能上去吗？”小家伙问得可怜兮兮。

“不行。自己御剑，直到灵力空了为止。”将灵力耗尽，再行充盈，如此反复，有利于锻炼筋脉，增加容量，是一种简易有效的修行。

王杰希径自将巨舰收入储物戒指中。能容下整座巨舰的储物空间，也算件稀罕的法宝了。

微草的飞行法器，形似笤帚。黄少天每回见了都有话想说。

明明不是佛修，却学那大和尚装腔作势：

身为菩提树，心如明镜台，时常勤拂拭，勿使惹尘埃。

微草上下，多少弟子充作扫地僧。

王杰希，便是扫地的头领。

 

迷罗群岛绵延数千里地，岛与岛之间遍布涡流和暗礁，是阻挡人族进入赤云秘境的天然屏障，海底沉船不知凡几。

黄少天嗤笑道：“屏障是真，天然只得一部分，有高人动用五行八卦秘术改造过，才使此地复杂如斯。”他剑修出身，师父和师兄却是深谙各类秘术和法阵的行家，自幼耳熟目染，也能触类旁通。

周泽楷并不觉得复杂，他既是草木成精，本身即是五行的一部分。何方为阳，何处为生，他只凭感应可辨识，能最大程度上化繁为简。

几人不停歇地飞行了十余日，周泽楷小声对黄少天说：“青海阴阳交界之地，就在附近了。”

黄少天传音入密：“都说草木朝阳的一面茂盛些，我看你长得挺对称啊。”

前方引路的王头领也放缓了速度，停下对爱徒的传业授课，四处盘桓测算起来。

看来的确在附近了。

黄少天心情愉悦，和周泽楷咬耳朵：“早知你非得要来，我不请外援了。”

周泽楷老实道：“我不会看星星呀。”

黄少天简直能抓牢一切机会调笑，他说：“我不管，就要和你一起看星星。”

没人不喜欢自家爱侣甜言蜜语地说情话。

周泽楷不好意思说，但他喜欢死了。

看不懂，也要看。

唯一看得懂星星认真干大事的王头领：“……”

肤浅、无知的人类只会附庸风雅。

王杰希拂了拂衣袖：“再过一百零五天，会出现九星连珠的天象，届时海面升起水龙卷，我等藉此潜入秘境。错过这一遭，要再等上三十五年了。”

黄少天：“懂的懂的，务必一次功成！”

周泽楷：“嗯……不急。”

黄少天：“你不急我急啊。”

我可不放心你和本体相隔三个海域，耽搁上百年。万一开花了呢？

微草师徒组顺理成章地误会了：话唠是多么急着赶回去成亲啊。不过这秘境相隔三十五年才会再度开启，换句话说，他们一切顺利，从秘境出来，也要三十五年之后了。

 

修仙无岁月。

卢瀚文叹了口气，检视着丹田内旋转不停的真丹。

自黄少带他出海以来，他已经从筑基初期，一路进阶到了金丹初期。

幸亏他在老家没什么相好，不然无论是村口的大花狗，还是村里的小花姑娘，都敌不过这匆匆时光。

他们潜入赤云秘境，穿越叹息峡谷，横渡毒牙沼泽，终于抵达落日行宫——一位化神期大拿在渡劫飞升前的居所。

然后黄少就不肯带他一探行宫了。

据黄少他们的考察，落日行宫内布有灵绝大阵，单从一处攻入是无法破阵的，损一处而八方支援修复。考量良久，拟出的破阵之法，是打东西南北四面同时进攻，使其各自为战，不能兼顾。

卢瀚文看了看无所事事只能潜心修炼的高英杰，稍微有些宽慰，不止他一个被留下来。——黄少说，里头机关牛掰，进去可就顾不上你了。

这是明说他会拖后腿嘛。我不要面子的吗？

破阵前，王杰希召唤出一名身着浅粉衣服的男子。

黄少天开嘲讽：“哟，好久不见，王不留行还是这么娇艳！”

周泽楷：“呃……”不难看的。

花妖穿粉红怎么了，那是本体颜色。

“黄少他们进去第三千五百天了吧。看不到他亲爱徒弟的成长不会很遗憾么。”

“希望他们一切顺利吧。”

秘境内灵气远胜荣耀大陆，要不是心有牵挂，高英杰倒不介意在这里长期修行。

 

黄少天没时间遗憾。他正与东南角最后一关的守阵者苦战。

对方是一具骷髅，看骨盆应是位女性。想想一副骨架，以女子曼妙婀娜的步态走来，空洞眼眶内两团鬼火忽明忽暗，肩颈上还盘着条黑黢黢的三角毒蛇，分分钟要择人而啮，多恶心。

黄少天凝神以待，他的冰雨为天外陨铁炼制。剑体蕴含宏大磁力，交战中能顺势抹杀他人法器的灵性。——法器失了灵性，与废物何异！锻造出冰雨的家伙太缺德了！

但骷髅女子手中的剑，不是任何金属材料，那是把骨剑，磁力对其没有影响。那骨剑上缠绕着白色火焰。火焰为骨磷所化，如蛇毒一般，沾衣附骨，麻烦得狠。

黄少天催发灵力，冰雨蓝光闪动，剑身上的符文仿佛游龙流转。那是恩师在锻造冰雨时为他刻印叠加的寒玄法阵，能最大极限地发挥出他冰属性灵根的功体。

冰雨剑出，翩若惊鸿，漫天磷火还以无尽寒芒。

黄少天蓦然一声清啸，一人化作七道重影。

如果先前是冰晶覆盖苍焰，纷纷扬扬，宛如细雪敲落梅花，那么剑客此时掀起的，是能席卷一切的飓风暴雪。

雪归大地，万籁俱寂。

鬼火，剑影，全数消散。

徒留原地的是，还剑入鞘的青年，和冰封的白骨红颜。

“真可怜，生前应该是个美人儿吧。”黄少天的语气似大有怜惜之意，手上却半点也没停顿，指尖法诀一搓，那冰块连同白骨都碎成了渣渣。

说时迟，那时快，本该一同碎裂的黑蛇，却猛然一抖，挺直如标枪冲剑客面门袭来。

黄少天五指收拢，凭空一抓，生生捏住黑蛇七寸。任它有多少荒蛮怪力，都不能再挪移一步。

“哎呦，还有个抗冻的。等空了，把你的灵魂印记抹去，给我当灵宠吧。”黄少天无视黑蛇充满怨毒的竖瞳，摸出张金灿灿的符篆，啪地往蛇头上一贴。那蛇当即昏睡过去，被黄少天塞进了灵兽环里。

“亏得戴了蛟皮手套，这蛇毒怕不是能腐蚀钢铁。”黄少天念叨着，方才有空去碎渣渣里挑挑拣拣，拣出块莹白如玉、光滑圆润的骨头，“舍利子？周泽楷会不会吃醋？毕竟是块女人的骨头。但师父说了，好东西要收走，不然佛主会怪罪……”也不知道魏琛拜的是哪路佛陀。

 

周泽楷的状态不算太好。

他掌中荒火运转如风，展开燎原枪法，红莲烈焰接连绽放。

他身上的衣衫，甚至发梢却有些烧焦痕迹，不似平日里的从容整洁。

什么真火，能让天凤之炎都不占上风？

是雷电。

对面的虬髯大汉，须发皆张，举着紫铜巨锤，锤上满布粗大电弧，闪烁跳跃，嗞嗞作响。那电弧随着法器的挥舞，在空中炸出霹雳惊雷。

周泽楷握紧长枪，虎口处一阵酸麻。

不是被电的，是被震的。

荒火是杆竹枪，历经九转雷劫的锤炼，至刚至阳，并不惧电击。

而一力降十会。

这大汉到底是什么材料做的？

激发洪荒之力的傀儡，引起了周泽楷的好奇。

他施展迷踪步伐，速度催到极致，阵中几乎看不清人影。枪法避开了抡、刺、挑等大开大合硬碰硬的招式，改以点、拨、缠的卸力功夫，围绕傀儡四下游斗。

那傀儡长期击杀周泽楷不下，竟发出人性化的怒吼。

周泽楷取出枚碧绿的符篆，纸面上密密麻麻的符文流动着充盈的木灵力。

他低喝一声：“开！”

符篆燃烧。

虬髯傀儡庞大的身躯肉眼可见地再次胀大。

无数藤蔓像从大汉体内疯狂生出，藤茎束缚住傀儡关节不得动弹，根系如钢针般刺破表皮向深处扎去……

制作再精良的人形傀儡，总不会是天衣无缝的，有通道、有关窍。

蔓草能在任何空间内繁衍生息。

激发了洪荒之力是么？

尝一尝灵气爆体的感觉吧。

 

周泽楷寻到阵眼，封上事先预备的灵符。这些符篆会在四人都得手后，通过玉简传书，由黄少天统一负责引爆。

他刚想向主殿走去，却听到有人轻快地呼唤“周泽楷”！

他又惊又喜，来人不是黄少天是谁？

多少记忆纷杳而来，令他一时心神激荡。

“你怎么……”

“我那边完事了，赶过来找你。想早早见到你。”来人亲热地拉了周泽楷的手，“我发现了通往主殿的近道，你跟我来。我们抢在王杰希前头！”

周泽楷犹疑道：“少天，凤箫呢？”

“什么凤箫，这时候管什么凤箫。哎，你怎么不走呀？”来人想去摸周泽楷的脸，“早点完成任务。我们想去哪儿就去哪儿，一辈子都不分开好不好？”

心上人的邀约无比美好。

周泽楷真想应下来。

他抬臂格开对方，向后跃了数步，褪下了背在肩头的碎霜。

碎霜是一张弯弓，触手冰凉，有竹节样的纹路。

此刻弓开如满月，雪白的箭簇森然对准了“黄少天”。

“黄少天”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，颤声道：“周泽楷，你要对我动手吗？”

他神色凄楚，一双爱笑的桃花眼怔怔落下泪来。

周泽楷胸中怒意腾起，谁允许你假装他的，谁允许你用他的模样哀伤悲切的。

我不许。

开弓、拉弦、幻境应声而碎。

没有黄少天。

附近除去傀儡的断肢残件，多出了一地枯萎的曼陀罗。

连环套、阵中阵。

少天那边，进行得如何了？

刚这样想着，腰间的玉简泛出白光，周泽楷低头一看，神情温柔起来。

“大功告成。周泽楷速速退往乾位。小爷要放炮仗啦！”

 

 

十五年后，轮回主殿。

一场双修大典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中。

魏琛叼着根翡翠烟嘴儿：“好家伙。世上竟有这么巧合的事！这天外陨铁还有第二块，陨铁还分阴阳，还是一对？老夫炼器之魂正蠢蠢欲动！”

卢瀚文坐在陨铁上，拿剑柄撞来撞去，发出清越的响声：“什么？师祖，这陨铁还分男女啊？”

“滚蛋！谁说男女了。万物分阴阳，没毛病！”

“师祖，轮回的聘礼我们看过了。我们大蓝雨的呢？我看黄少遮遮掩掩地从楚云秀那儿弄了个天蚕砂锦囊，也不晓得要往里头装啥。”

“师祖，我看戏文里讲，锦囊里一般放的是女儿家的青丝，有结发共白首之意。黄少整这玩意会不会娘们唧唧的，有损我大蓝雨的威名？”

“师祖……”

“你闭嘴！不要干扰我的炼器思路！”

 

洞房花烛夜，久旱逢甘霖，人生两大喜事。

红绡帐中，黄少天煞风景地喊起来：“什么？区区曼陀罗胆敢冒充我骗你！我的人也是她能碰的！我要弄死她！”

“她死了。”周泽楷也不忌讳，还强调，“死得不能再死了。”

黄少天消气了。

黄少天笑个不停。

“哎呦，周泽楷你要笑死我。你是真恨她啊。我从没听你这么厌恶过谁。”

“不提。”

“好好好，不提不提。”

“少天，凤箫呢？”

“不给。送了我就是我的了！”

……

朝云暮雨明月夜，玉人帐里教吹箫。

 

END

黄少生日快乐！

希望百日周黄活动圆满！希望有更多小伙伴加入进来~

正文13535字，来自强迫症的爱意。XD

小周是紫竹成精，所以题目是取知足（紫竹）常乐。最早的想法小周是卖萌的葫芦精，后来觉得逼格不够……毕竟紫竹精可以送黄少凤箫作为定情信物，葫芦娃就只能送葫芦丝啦。_(:зゝ∠)_