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行云布雨 （二）

 

这三天功夫里，蓬莱仙君命人在聚云峰给周泽楷收拾好了住处，方明华一走，便由专属的女怪负责照顾周麒。

周麒的女怪生得玉面蟒身，一对沙金色的冷艳竖瞳，注视着小主人的目光却是异常的温和顺从。

女怪前来接人，黄少天不干了，拽住女怪的尾巴，不许她带周泽楷走。

女怪的尾巴有黄少君的腰那么粗，蛇尾一甩能轻松抽飞他。

然而黄少君费劲地拉着，小脸涨得通红，女怪哪还敢挣扎。

蓬莱仙君抚额道：“少天，你要干什么？”

“不行不行。”黄少天一指周泽楷，“他一个人在聚云峰您老能放心吗？”

蓬莱仙君心说，我有什么不放心的，你还不是打小就跟你的女怪住听雨峰。

不等蓬莱仙君开口，黄少天又抢着说：“按规矩晚上女怪睡在外屋方便照应，他在里头害怕怎么办？”

周泽楷：……

不怕的。

蓬莱仙君干脆沉默着听黄少天讲完他的小九九。

果然黄少天说出最终目的，“所以跟我住比较妥帖！有事我罩着他啊！”

周泽楷：……

好的呀。

蓬莱仙君征求周泽楷的意见：“一个人住会不习惯吗？”

周泽楷低着头，决定无伤大雅地撒个谎，“嗯。”

这俩孩子是想在一块儿玩啊。蓬莱仙君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，“那你暂时跟少天住在听雨峰，反正他那儿宽敞。蟒姬也跟去吧。”

黄少天欢欢喜喜地放开蟒姬的尾巴，招呼起小伙伴，“走走走，去我那儿！”

蓬莱仙君交代他，“带周麒熟悉仙岛的环境。”

“包在我身上！”黄少天意气风发，恨不能给周泽楷指点一番江山，激昂几篇文字。

 

哪怕没有蓬莱仙君的交待，这样的任务黄少天也会主动揽过来做。自他出生起岛上就没有年纪相当的小伙伴，但每个人都告诉他，本来是应该有个和他一般大的麒麟与他共同成长的。

人生真是寂寞如雪啊。

祸害完岛内的生灵——让它们通通知晓黄少君是个小话唠之后，金麒麟临波照影、英姿勃发、碎碎念道。

周泽楷的回归，完美解决了黄少天的苦恼，有些话他终于有人可以吐露啦。

“我跟你讲哦，仙君他本体是一只蟠桃！”黄少天神神秘秘地比了一个心，嗯，桃心。

周泽楷刚洗完澡，一头柔顺的乌发擦干了披散在脑后。他身穿短衫，露着白生生一截胳膊，乖乖地盘腿坐在床头，像年画儿上观音大士座下的小娃娃。

“你看他的脸，圆圆的，凡人形容那什么‘粉面桃腮’，就是说这个人啊他是桃子成仙的。”

周泽楷抱着被角听黄少天信口开河。

好像哪里不对的样子。

小周麒还不会反驳人，黄少君很满意，他只要不被打断，就能一直自娱自乐地讲下去，“所以仙君约束我，桃子一次不许吃超过两只！他是不是私心重重？！”

 

桃子吃多了……不太好。方明华说的。

养父母家境贫寒，常年半饥不饱的生活让周泽楷一度看到能吃的果子便往嘴巴里塞。半青不红的毛桃、酸中带涩的山杏、小小一串野葡萄连籽都会吞下去。周泽楷没发现方明华眼底的痛惜与自责，对方尽量收拾好难言的情绪，力所能及地照顾他。生火做饭担水，这些事不需要他去做，方明华说，到蓬莱以后也不需要，蓬山少君是岛上身份最尊贵的人。东西不宜一次性吃太多，少食多餐方为养生之道……

桃子养人，性温，但多吃易上火。

半年功夫，方明华总算把小家伙调理得骨肉匀停。不然黄少天一看到干瘦干瘦的娃儿定要气得跳起来，是不是凡人虐待小孩子！

这时候在仙岛养尊处优的黄少君尚未能亲见民间疾苦，他人生的烦恼除了失踪的麟儿，只有少吃了几个桃子或者玩水不能尽兴。

人界仙灵之气匮乏，卵果随水漂流经年才裂开诞出婴儿，是以周泽楷要比黄少天小上一岁多，身量堪堪只到他胸口。这激起了黄少君的保护欲，他半是诱哄半是期盼，“先叫声少天哥哥来听听。”周泽楷莫名地不情愿，他望向方明华讨个主意，方明华更是纠结，小孩子过家家似的场面他参合什么？只能当作看不见地扭过脸去。小家伙吱唔半晌，最后声若蚊呐地唤道：“少天哥哥。”说不上是谁哄了谁，黄少君高兴得要飞天了，他想化出金身绕着丹崖上跑两圈，但有外人在场演示宽衣飞奔不大好，他克制住了。

 

晚间的听雨峰上凉风习习，细雨如丝，淅淅沥沥落了半夜。

黄少天讲着讲着把自己讲困了，身体一点一点往下滑，他困了还不忘拖着周泽楷，把人一起卷进被子里掖好被角，不多会儿便安然入睡。他侧着脸，呼吸轻而缓，嘴角翘起带着浅浅笑意，让人不由得去相信他的梦亦是甜美缤纷的。

周泽楷听了半宿黄氏评书，被逗笑了几次。他曾有过辛勤却困苦的养父母，同样为生计奔波的乡邻，幼不经事嗷嗷待哺的弟妹，半师之谊如同兄长的方明华，但不曾有一刻如此时，无忧无虑，蓬山夜雨话闲趣。

被子和黄少天加起来暖和得要命，简直要捂出汗来，周泽楷倒是不嫌热。风雪临门，缺少棉衣蔽体的日子最是难熬，冻僵了会害怕再也无法醒转。养父母并不亏欠他，申城位于轮回边陲，北有胡虏年年犯境。逢上荒年，贫寒人家养不起过多的孩子，与其坐等饿死，宁可卖了换些米粮。

这半载他衣食无虞，也问过方明华，为什么要千里迢迢赶去蓬莱呢。

神仙是何等快活，他想象不出。小孩子对于未知的地域和人物总是心怀抗拒。他们会不会像方明华那样待他好？

毕竟方明华对他很好很好了呀。

天道命理很重要吗？

方明华总是满怀心事的样子，有一次没头没尾地叹道：“倘若不去，总有一天你会怨我罢。”

他怎么会怪方明华呢。

不过，周泽楷手指轻轻缠上黄少天的一绺头发，他和这位一见面就以他哥哥自居的蓬山少君相认不过三天，却像认识了很久。在他身畔，手足相抵，呼吸可闻，似乎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。

 

蓬莱仙岛上聚居着许多飞禽走兽，偏偏没有报晓的公鸡。

大概是蟒姬随侍在侧的缘故，那些周泽楷叫不出名儿，日间里叽叽喳喳的鸟雀，一入夜全部消停了，直到天光泛白，也没听到鸣声。

过了卯时，周泽楷习惯性地醒来，他第一眼没看到黄少天，便急着坐起身，是自己睡过头了吗？

黄少君的床和被子十分宽大，而黄少君的睡姿亦清奇无比，他约摸只有颈部以上是畏寒的，他趴在床铺间，脑袋埋进被里，其余身子悉数露在外头。

周泽楷起身的动作惊动了黄少天，他脑袋顶着被子，人还迷迷糊糊的，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喃喃道：“豹豹，我想再睡一个时辰，半个时辰也好。”

抱抱？

周泽楷犹豫了，要不要给他抱抱？

黄少天的女怪——豹猫听见动静走进来，“您现在起床吗？”

“不……”黄少天拉长了声音，再次扑倒，像只糯米团子糊在床上，这回把被子往下拖了拖，盖住了屁股。

“周少君呢？”豹猫不管黄团子了，她向周泽楷行了礼，“要叫蟒姬吗？”

咦咦咦，黄少天听到“周”字，一骨碌爬起来。他有小伙伴在呢！

他笑嘻嘻地为赖床找理由：“早啊早啊！一日之计在于晨，就是说早晨多睡会儿能长高呢。”

骗人。

周泽楷话少归话少，可不由他忽悠了。方明华说，未干的夜露和破晓的晨曦，均与修行有益。

黄少君的中衣扣子睡敞开了，透出贴身穿的一件杏子黄的兜肚，上头是副文彩斑斓的五毒艾虎图样，看那精致绣工，也知是岛上的女仙疼爱他，专门替他做的防着夜间受凉。

周泽楷倒没在意那兜肚，他视线落在黄少天的颈间，赤金项圈上挂了一只腾云驾雾的麒麟。

周泽楷不纠缠什么赖床的话题，黄少天乐得跟他扯些别的。他得意地连比带划，“这个是我呀。喜欢吗？等你能变身了，也让工匠照着你的模样打造一只出来。”

见周泽楷很有兴趣，黄少天干脆把项圈摘下来递给他。

周泽楷双手接过，捧着翻来覆去地看。

“没见过。”

“你是说没见过真正的麒麟？”

“只瞧过绘本。”

黄少天嘿嘿一笑，“这个简单，想看吗？”

“嗯。”周泽楷跪坐着，手臂垂放在膝盖上，又端正又期待。

金光乍现，隐约有七色云岚流过，弥散出梅花冰片的香气。

瑞脑金兽，玉枕纱橱。

这一刻，周泽楷才明白蓬莱仙境的含义。

神兽威仪不过数息，便念叨起来：“其实我也没看过除了我之外的同类。他们都说你毛色特别，会是极罕见的黑麒麟。”

周泽楷捋了捋金麒麟长长的鬃毛，和昨晚摸到的发丝手感差不多啊。

黄少天被他摸得舒服，大方横躺着，哼哼唧唧地示意他继续摸。

她家少君原来也有小动物的本性啊，平时可骄傲了，连仙君大人都不给顺毛的。豹猫感慨地自行退出去，该准备洗脸水了。

“角不要碰！”

两只小家伙气氛正祥和，周泽楷被黄少天猛然一吼，顿时有些惊慌。

黄少天飞快地说：“这地方跟龙的逆鳞、蛇的七寸、人的脉门一样，不可以碰的。麒麟一旦被封印了角，任何仙灵之力都无法使出了。”

“你那是什么表情，算啦算啦，是我不好不凶你了。”黄少天不忍心了，扭过头在周泽楷脸上安抚地舔了舔，“好啦给你摸啦，你的话摸摸也不要紧。”

“嗯。”周泽楷重新搂上金麒麟的颈子，脸颊挨在蓬松的毛发间蹭了蹭，他也想舔舔黄少天，应该是麒麟间表达友好的意思吧。

 

TBC