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黄可逆,不拆。
认识周泽楷的人都会说,小周太腼腆,太客气了。
偏偏周泽楷对黄少天是不那么客气的。——打完球,黄少天给他买水,好,接过来喝。黄少天请他吃沙冰,好,要芒果菠萝冰。黄少天叫他吃饭,好,想吃膏蟹煲……
没有什么保持礼貌距离,AA制把帐算清楚的想法。
交往后也是同样,无论什么东西,是否贵重,黄少天送,他就收好。
我的感情全部投注在你身上,又怎么会怕欠下你的人情太多,将来还不起?
同样在付出,便不会为了得到而局促不安。
当你爱上一个人,索取与接受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,不会烦也不会腻。想去对他好,也想唯独对他随心所欲。
通俗地说,喜欢你,才吃你的喝你的睡你的。不然,送上门倒贴也不要。这是黄少天版本的台词。
彼此之间,不分彼此。
蓝河给甲状旁腺癌的患者拆了线。
黄少天早上查房已经看过伤口,愈合良好,下了医嘱,“再观察两天没什么异常就出院吧。出院后继续口服钙剂和骨化三醇。我每周三、五上午的门诊。”
患者因为颈部的伤口,脑袋还不能随意的活动,“黄医生的号不太好挂啊。”
黄少天笑道:“挂不到你直接来找我,我给你加号。”
患者由衷地说:“谢谢,谢谢,那就麻烦你了。”
“你能好转出院,我们这些人的辛苦就没有白费。”黄少天说的场面话,也是实话,“平平安安比什么都强。”
蓝河心情愉快,他体会着黄少天说的——医生辛苦归辛苦,这份职业的成就感也是无可比拟的。
患者对蓝河道:“我听黄医生夸过你负责呢。”
蓝河乐呵呵地说:“黄老师教得好。您改用口服碳酸钙以后,没再出现低血钙症状了。出院了有不适要来随访啊。”
“好的。”
黄医师的这组人真够负责的,同样的话,从上到下,个个跟他交代一遍,生怕他忘记了。
身体是自己的,怎么敢忘啊。
蓝河端了弯盘出去,处理好污染的医疗废料。
下午病房里没什么事,他打开电脑,提前把出院小结写起来。这个患者的病史资料在科里作为病例讨论提出来学习过。他也拷贝了一份,受益良多。
如今病人要离开了,蓝河感到一丝丝的舍不得。
卢瀚文摆出过来人的样子说:“铁打的科室流水的病人。旧的不去新的不来。放宽心放宽心。唉哟。”
卢瀚文后脑勺上挨了一记,力道很轻。他夸张地抱头叫起来:“黄少,会打笨的啊!”
“不会,偶尔打两下能加深记忆。这是有科学依据的。”黄少天一本正经地瞎说。
随后他面色一正,道:“舍不得很正常。病人是最好的老师。你所有的临床技能都是在病人身上练出来的。”
蓝河深有感触,“是啊。我在心内科轮转的时候,他们说我运气不好,值夜班碰上室速的病危患者,一晚上做了六次电除颤。”
“哇,明明运气很好!我还没在真人身上做过电除颤呢!一夜六次,妈妈再也不担心我不会用除颤仪了!”
黄少天又好气又好笑,“你啊,一是不担责任不知道怕,二是……你知道病人有多痛苦吗?”
卢瀚文挺了挺胸道:“我知道啊。一夜六次!这说明你一晚上把病人从鬼门关拉回来了六次!而且你熟练掌握这项技能后可以为更多人解除痛苦啊。”
蓝河一愣,他执业医师操作考时,正好抽中了除颤仪的使用一题。
他觉得很幸运。
这样的幸运是建立在病患经历的不幸的基础上的。虽然这不幸与他无关,而他做到了尽心尽力。
但是,考试、论文、职称,以职业的意义来说,我们忙忙碌碌所求的,是否本末倒置了?
曾几何时,读书时的梦想,换成了现实里养家糊口的饭碗。
生老病死无可抗拒,而梦想,永远年轻。
蓝河大概明白为什么卢瀚文这小孩特别讨人喜欢,朝气蓬勃,不言放弃,能让人看到曾经的梦想,和未来的希望。
“这话说得不错。”黄少天满意了,大有不愧是我嫡传弟子的欣慰。
卢瀚文趁机跟他请假,“我们明天下午又要在模拟人身上考心肺复苏了。”
黄少天:“你还用练这个?浪费时间。明天跟我去X院开会。”
卢瀚文:“要记入成绩的,那我申请缓考?”
黄少天:“谁监考?”
卢瀚文:“张新杰老师和方锐老师。”
黄少天:“我去,方锐也能监考啊。”
卢瀚文:“……排队三小时,考试三分钟。”
黄少天:“滚滚滚,别学病人的逻辑说话。”
卢瀚文:“一百多号人分两组考,黄少你算算啊。”
黄少天:“不算了,给你打个招呼免考。”
卢瀚文:“真的吗?”
黄少天:“假的。张新杰那里,别说是我,韩文清打招呼都没用。”
卢瀚文反应可快了,喜滋滋地说:“嗯嗯,我们找方锐老师。”
黄少天:“想要几分?”
卢瀚文:“分数不要太高我很低调的。”
黄少天:“是不能太高。我以前就是因为做得太完美被派去市里参加什么技能大赛。”
卢瀚文:“得奖了吗?”
黄少天:“废话,我拿过一等奖以外的奖吗?”
卢瀚文:“特等奖?”
蓝河:……
这对师徒真是亲师徒啊!
蓝河说:“那个,黄少,我下礼拜就轮转走了,去肝胆外,方锐老师他们组。”
黄少天:“这么快,那这周多上几台手术学习学习。我们科带教由徐景熙负责,出科考找他就行了。别紧张,多半是给你张卷子回去写写。”
蓝河笑了笑:“嗯,不紧张,真考也不怕,我感觉在您这儿学得挺扎实了。”
“肝胆外是真忙,而且危重病人多。做好准备吧,到那儿恐怕值班没几小时可睡。”
“嗯。”
蓝河那在一个病人上练熟操作技能的经历,黄少天遇到过。
正好也在肝胆外。
病人是从养老院送过来的,有老年痴呆症,无法自主进食。
黄少天给他插上胃管,病人过一会儿就给拔掉了。完全控制不了。护工试图把他的手绑在床边,老人会大喊救命,没日没夜地喊。
于是只能插了拔,拔了插,每天反复几次。
此前黄少天只练过两回插胃管,到这病人身上,倒成了日常,别提多熟练了。
老人渐渐能认得他,叫他黄医生。
等轮到黄少天休息,老人不干了,说新来的大夫动作粗暴,我不要新手插胃管。
于是,“新来的大夫”,也就是黄少天那时的上级医生,给黄少天打电话,把他从家里叫出来。
病人家属对着“新来的大夫”和黄少天连连道歉,说老人脑子不清楚,在病房里闹得不可开交,我们也没办法。
黄少天跟病人家属一起走进病房,家属说:“好了好了,不要闹了,我帮你把那个专家叫来了,给你插胃管。”
……
专家?
那是黄少天头一回被人叫专家,在实习轮转期。等他工作若干年,更多时候都是被问,小伙子,你是新来的学生吧?
黄少天在肝胆外轮转了两个月。老人在那里住了一个半月,对管床的黄医生很依赖。
然后在某个半夜的睡梦里,老人静悄悄地走了。
大半夜黄少天被护士叫起来,还有点懵逼。他们早和病人家属谈过话,下过病危通知,家属签字表示常规用药,放弃抢救。却没想到,老人走的这晚如此安详。
给活人拔胃管,和把胃管从死人身体里拔出来,感觉完全不一样,黄少天一辈子都忘不掉。这像是他送老人离开的最后一程,最后一个仪式。
他在病人身上实践过很多基础操作,包括现在已经划归麻醉科负责的气管插管,他都能做得很漂亮。专科手术做得更漂亮。
是的,教科书式的操作,比起规范和技术,崇拜者们更愿意称之为艺术。
然而说起“病人是最好的老师”,黄少天总会想起这位非他专业所属的老人。两腺外科是很少需要插胃管的。这样的基础操作,也有大把的学生等着去学习、去操练,无须他亲自动手。
那天他下了夜班,倒头大睡一整日,他跟自己说,再不用惦记有个老人,需要他插胃管才能进食了。
到晚上,周泽楷打电话问他吃什么,给他带回去。
黄少天晕乎乎地“哦”了半天,说,喝粥,清淡点,香菇青菜粥。
周泽楷买了一份香菇青菜粥,又买了一份蛤蜊瘦肉粥。
黄少天一向喜欢后一种的。
周泽楷把菜粥递给黄少天,捧起肉粥问:“要吗?”
黄少天目不斜视,“不要。”
“真不要?”
“不要。”
“喝一口?”
“不要。”
不好。这很不黄少天。
喝完粥,黄少天摇摇晃晃继续往床上扑。
“不去病房吗?”
“不去了,以后都不用去了。”
“哦。”
人啊,相处久了都会有感情。
周泽楷不搞临床,搞病理的,死在手上的动物不计其数,好多都很惨,病理模型嘛。
小鼠大鼠,青蛙兔子,还有狗……
所以黄少天提出来想养只聪明温顺的拉布拉多时,周泽楷说,养猫吧。他没处死过猫。
他和黄少天看过一个纪录片,主人在狗狗的陪伴下,战胜了肿瘤病魔,而后,狗狗老了,也得了癌症。主人在狗狗最后那段生命里,带着狗狗重温了那些一起去过的地方,拍下纪录片。纪录片里说,“当你深爱的人踏进门,就算这件事情一天重复了5次,每一次你都还是会狂喜不已、开心得像发疯一样。”
两人都红了眼眶,再也不嘲笑杀掉那批肥兔子之前,大哭一场的郑轩同学了。
后来大家都知道了,他们养了霍霍,聪明而长寿,会汪汪汪,也会喵喵喵。
不管黄少天还是周泽楷回到家,它都高兴得要死。
要是两个人一起回家,它就开心得像个小疯子。